作者：楊利慧
在世界學術史上，神話曾長期被認為是科學的原始對應物：由于原始人類不懂科學，所以產生了神話，而隨著科技的發(fā)展，神話必將成為明日黃花。美國著名民俗學家阿蘭·鄧迪斯也曾明確宣告，“從嚴格意義上講，‘神話’這一術語屬于過去時代——雖然它對今天持續(xù)有巨大的沖擊力”，鮮明表達了“神話的生命力屬于過去”的觀念。
但事實早已表明：科學的發(fā)展并未帶來神話的消亡，相反，今天的世界迎來了神話的又一次復興——漫威電影為粉絲們“打開了北歐神話世界的大門”;英國坎農格特出版公司在全球范圍內發(fā)起了“重述神話”大型國際圖書出版項目，眾多著名作家紛紛以各國神話為題材進行新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國產手游中，盤古、女媧、后羿和嫦娥等成為玩家手中的戰(zhàn)神，以不同技能在游戲中陪伴玩家;迅猛發(fā)展的遺產旅游也使神話成為各地彰顯地方性、推動經濟發(fā)展的重要資源……
筆者長期關注神話在當代社會中的運用和再生產，并于近幾年將目光集中在當代神話最頻繁出現(xiàn)的場域，包括遺產旅游、電影、電視、電子游戲、網絡文學、傳統(tǒng)作家文學、雕塑繪畫、手工藝等領域。筆者和團隊通過文本分析、實地田野作業(yè)以及網絡民族志研究，考察神話在當今多樣語境和媒介中的表現(xiàn)，思考其自古而今發(fā)生的變遷，探索神話在現(xiàn)今社會中擔負的功能及其對于當代人的意義。
那么，對神話資源的轉化是否存在限度?如果存在，限度又是什么?這些問題是我們團隊在研究中常常面對的重要議題。
對這些問題的回答學界見仁見智，相關答案具有一定的彈性和相對性。有人認為并不存在限度，對神話的改編是“創(chuàng)意無極限”。不過，很多學者認為其中應該有限度。澳大利亞漢學家柳存仁曾以《西游記》中的孫悟空與印度史詩《羅摩衍那》中的神猴哈奴曼的比較為例，說明中國人對印度文化的接受存在限度，認為“符合中國本身的生活環(huán)境、制度、信仰和習慣”才是好的改寫;馮天瑜以其親身參與的武漢大禹神話園的建構為例，認為神話資源的轉化要警惕兩種極端化的傾向：一是反對進行神話資源的轉化，二是認為神話資源轉化可以任意夸張、想象，并提出古典神話資源的轉化原則是，一方面堅持神話的還原，另一方面要積極予以現(xiàn)代價值的觀照。陳建憲以湖北長陽土家族在當代旅游產業(yè)中對廩君神話的復活為個案，認為民間文學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化轉換不能改變其傳統(tǒng)的內核，否則其轉換形式會走向滅亡。
我們團隊在研究中同樣發(fā)現(xiàn)，當下一些再現(xiàn)或重構神話的努力并未得到觀眾的認可和接受。由此可見，神話資源的轉化顯然存在一定的限度：違反或超越了特定的原則和規(guī)律，轉化就可能面臨失效，甚至失敗的風險。下面我結合團隊關注到的一些案例，提出神話資源實現(xiàn)良性轉化的三個原則。
一是尊重神話的核心敘事傳統(tǒng)。神話的根本特質是有關神祇、始祖、文化英雄或神圣動物及其活動的敘事，通過講述一個或者一系列有關創(chuàng)造時刻以及這一時刻之前的故事，解釋宇宙、人類(包括神祇與特定族群)和文化的最初起源，以及現(xiàn)存世間秩序的最初奠定。它產生于遠古時代，但始終傳衍不斷，形成強大的敘事傳統(tǒng)，也形塑了生活在此傳統(tǒng)中的人們的神話觀、宇宙觀以及對傳統(tǒng)改變的接受度。逾越該限度，常會遭到觀眾的詬病。例如，女媧在中國神話中的神格，是宇宙初開時代創(chuàng)造人類的始祖母和煉石補天的文化英雄，具有顯赫的地位和強大的神力，她的標志性功績是造人和補天，這構成了女媧神話的核心傳統(tǒng)。某熱門游戲里的運用未能充分體現(xiàn)出對這一傳統(tǒng)的遵循，所以受到不少玩家的批評。有的玩家說：“女媧的改動實在太大了，我最不能接受的是，女媧是人類的守護神，應該是一個很溫暖的母親形象，結果在游戲里，女媧反而變成了一個進攻別人的法師，用的技能也和摶土造人等沒關系，就是發(fā)送一些射線、傳送位置等等，感覺換任何一個虛構的小角色都可以，難道大神不應該有一些力壓對面的神技嗎?”在對北京高校學生的調查中，很多受訪者也表達了對一些影視劇的敘事本末倒置、將神話劇變?yōu)?ldquo;三角戀”或者“四角戀”的“言情劇”的反感。
二是尊重觀眾的審美需求。如果創(chuàng)作者希望取得交流上的成功和經濟上的回報，就必須在轉化時顧及觀眾的愛好和審美趣味。比如“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工程”中的舞劇《嫦娥之月亮傳說》，以80后、90后、00后的都市青年群體為目標觀眾，他們的審美趣味、知識背景、生活經驗、觀念態(tài)度等都成為作品創(chuàng)作時考慮的重要因素：充滿現(xiàn)代感的廣寒宮，光與影的現(xiàn)代表現(xiàn)手法，融合了現(xiàn)代美學元素的舞蹈編排、服裝和造型，契合年輕受眾的欣賞期待，演出后反響不錯。而一些影視劇中神話人物的“雷人”造型則引發(fā)觀眾的不滿。
三是與社區(qū)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相接續(xù)。遺產旅游語境中對神話的挪用和重構不應將神話剝離其血肉相依的當?shù)匚幕駝t神話的轉化便會淪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無法獲得持久的生機。比如某地打造的神話園，盡管投資方和經營者力圖打造一個“神奇多彩的民族神話王國”，展陳了不少神話中的神祇和英雄雕像，但營業(yè)五六年之后就倒閉了，其中的根本原因在于該景區(qū)完全是在一片新址上建造，未能融入當?shù)孛癖姷娜粘Ｉ睿踩鄙倜耖g信仰的根基。而同樣作為雕塑類神話主題公園，建在漢陽江灘上的武漢大禹神話園則與這里歷史上就有的大禹信仰直接接續(xù)，其蘊涵的防水、治水主題對于生活在長江邊的人們而言具有重要意義，因而該神話園受到不少居民和游客的肯定。
神話是傳統(tǒng)文化的根脈，其中蘊涵著人類最深層的思維和心理，訴說著人類最基本的恐懼和希望，也為當代社會及其文化的建設和可持續(xù)發(fā)展提供了重要源泉和養(yǎng)料。在傳承和發(fā)展這筆寶貴的文化財富時，要注意，對神話的轉化并非沒有限度，只有尊重神話的核心敘事傳統(tǒng)、觀眾的審美需求，并與社區(qū)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相接續(xù)，才能有效實現(xiàn)神話資源的良性轉化與未來的可持續(xù)發(fā)展。
（作者：楊利慧，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民間文學研究所所長、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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